0 a6 ~4 u. R/ Y* N% j( {- a8 v间章(一)杨毅的过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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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,一个略带凉意的秋日午后。 市一中的校园里,银杏叶落了满地,金黄一片。空气中没有了夏日的喧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“初三”的、沉甸甸的宁静。新学期已经过去两个月,第一次月考的硝烟刚刚散去,一场关系着无数家庭情绪阴晴的家长会,正在各班级里如期举行。 三十七岁的杨毅,提前一小时结束了公司的高层会议,匆匆赶到学校。他将车停在校门外很远的地方,步行走进这片熟悉的、却又让他感到几分压力的校园。作为杨乐的父亲,他曾多次因为儿子优异的成绩,在这里接受其他家长的羡慕和老师的表扬。 但这一次,他心里有些没底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,杨乐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,从年级前十掉到了三十名开外。班主任在电话里语气委婉,但言下之意却是希望他能多关注一下孩子进入“青春期冲刺阶段”的心理状态。 杨毅走进初三(二)班的教室,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家长。他找到了贴着“杨乐”名字的座位坐下,默默地看着儿子那干净整洁的桌面,心里五味杂陈。 家长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,各科老师轮番上台分析试卷,讲解考点。杨毅听得认真,却也有些心不在焉。 直到班主任开始进行总结,并“不点名”地提到几位“有潜力但最近状态不佳”的学生时,杨毅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。 会议结束后,便是家长自由交流和与老师单独沟通的时间。杨毅正准备起身去讲台前找班主任,邻座的一位男士却主动转过身,向他伸出了手。 “您是杨乐的爸爸吧?我是杜飞的父亲,杜远航。” 杨毅抬起头,看到了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。男人约莫四十二三岁,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色夹克,手腕上的表盘在教室的灯光下,反射出沉稳的光泽。他的脸上,带着一种自嘲而又无奈的微笑。 “杜总,你好。”杨毅认得他,之前在一些财经杂志上见过,知道他是做外贸生意的成功商人。他有些意外,没想到这样的人物,也会亲自来参加一场普通的家长会。 “杨总客气了。”杜远航苦笑了一下,指了指桌上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,“我可不是什么‘总’,就是个操心的老父亲。我家那小子,这次又给我考了个‘江山一片红’,我是被老师‘请’过来喝茶的。” 他坦率而风趣的自嘲,瞬间化解了两人之间的陌生感。 杨毅也被他的话逗乐了,心中的郁结似乎也舒缓了些许。“彼此彼此,我家这个也不省心。以前还挺稳的,这刚上初三,心思就野了,成绩掉得厉害。” “青春期嘛,都这样。”杜远航靠在椅背上,像是找到了盟友,开始大吐苦水,“我家那个,现在门一关,我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干嘛。问一句,顶十句。前两天还因为打游戏的事情,跟我拍桌子。” “一模一样!”杨毅感同身受地拍了下大腿,“杨乐最近也是,话少了,心事重了。想跟他聊聊,他总说‘爸,你不懂’。” 两个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男人,此刻,却像两个束手无策的普通父亲,在孩子的课桌前,交换着彼此的焦虑和困惑。他们发现,无论能签下多大的合同,赚取多少利润,都无法解决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带给他们的、甜蜜又苦涩的烦恼。 他们聊着如何与孩子沟通,聊着中考的压力,聊着未来的升学方向。从教室内聊到走廊,又从走廊聊到校门口。 夕阳西下,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。 “杨总,今天真是……受益匪浅。”分别时,杜远航真诚地说道,“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口气,顺畅多了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杨毅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真切的笑容,“以后得多交流,咱们这些当爹的,也得互相打气才行。” 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。 看着杜远航坐进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离去,杨毅站在原地,秋风吹过,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。他感到一种奇妙的、惺惺相惜的情感。 在这个所有人都只关心他飞得高不高的世界里,似乎终于遇到了一个,能和他一起,关心孩子飞得累不累的同路人。 自那次家长会后,杨毅和杜远航的联系,便顺理成章地多了起来。这份友谊的催化剂,正是他们各自的儿子。 在市一中初三的校园里,杨乐和杜飞是人尽皆知的“铁哥们”。他们的友谊,是那种典型的、充满了少年气的互补。 杨乐像个小太阳,开朗热情,人缘极好,总能轻易地将周围的气氛点燃。而杜飞则带着几分酷劲和玩世不恭,他见识“广博”,总能从网上看到各种新奇的段子和“人生哲理”,在杨乐面前扮演着“军师”和“领路人”的角色。 午休时,他们会勾肩搭背地去小卖部,为最后一瓶冰红茶的归属而“大打出手”;体育课上,杨乐用不知疲倦的奔跑撕开防线,杜飞则用一个潇洒的假动作晃过对手,完成一次心照不宣的传球;放学后,他们会挤在同一副耳机里,分享着最新流行的歌曲,夕阳将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。 他们分享着关于女孩的朦胧好感,抱怨着永远也写不完的习题,也吐槽着各自那个“越来越不可理喻”的父亲。 “我爸最近神神叨叨的,老是半夜推门进来看我,跟查房似的。”杨乐一边运着球,一边抱怨。 “你那算好的了,”杜飞一个帅气的转身跳投,篮球空心入网,“我爸才是真烦,天天盯着我的成绩单,跟看股票似的,恨不得每分都给我画出个K线图来。” 少年们并不知道,他们口中“不可理喻”的父亲们,此刻或许正因同样的话题,而聚在一起。 校外的世界里,杨毅和杜远航的友谊也迅速升温。 起初,他们的相聚总是以家庭为单位。周末的农家乐烧烤,或是某个度假村的短途旅行。大人们在一旁喝茶聊天,孩子们则在另一边追逐打闹。杨毅的妻子温婉贤淑,杜远航的太太则热情健谈,两个家庭之间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。 但很快,杨毅和杜远航发现,他们两人之间,有着更多可以深度交流的共同语言。 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企业家,都经历过创业初期的艰辛,也品尝过成功后的高处不胜寒。他们会在私密的茶室里,一边品着上好的普洱,一边探讨着最新的经济形势和行业动态。杨毅佩服杜远航在商场上的老道和果决,杜远航则欣赏杨毅在科技领域的敏锐和前瞻。 除了事业,他们聊得最多的,还是家庭和孩子。在这些私下的相聚中,他们卸下了在外人面前的所有伪装,展现出一个中年男人最真实、最柔软的一面。 “老杜,你说我们这么拼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有一次,在微醺之后,杨毅看着窗外的夜景,感慨道,“公司做再大,钱赚再多,回家看到儿子跟你闹别扭,心里就堵得慌。” “谁说不是呢?”杜远航深以为然地端起酒杯,与他碰了一下,“就是想给他们创造个好点的条件,结果呢,反倒把关系搞僵了。有时候真羡慕他们,无忧无虑的。哪像我们,肩上扛着公司,心里还装着个小祖宗。” 这种基于共同责任和困惑的惺惺相惜,让他们的友谊变得无比牢固。在彼此面前,他们不再是需要时刻保持完美的“杨总”和“杜总”,而只是两个为事业和家庭奔波的、会焦虑、会迷茫的中年男人——杨毅和杜远航。 就这样,在校园内外,两条本不相干的友谊轨道,因为父与子这层奇妙的纽带,而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。 他们彼此羡慕着对方的儿子,又彼此分担着作为父亲的烦恼。在那个单纯的、还未被任何阴影所笼罩的时期,他们都真诚地以为,这份难得的、跨越了两代人的友谊,将会是他们各自平淡生活中,一抹温暖而亮丽的色彩。 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,像一阵呼啸而过的季风,终于落下了帷幕。无论成绩是喜是忧,那根紧绷了数月的弦,总算可以暂时松一松了。 为了兑现之前的承诺,也为了犒劳两个辛苦了半个学期的少年,杜远航提议,两个家庭一起去市郊新开的一家温泉度假村,过个轻松的周末。这个提议,立刻得到了杨毅的热烈响应。 周六的午后,暖阳正好。 度假村里,和风式样的建筑点缀在山水之间,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悠闲的味道。女人们结伴去做SPA,而四个男人,则换上了浴袍,走进了热气氤氲的露天温泉区。 温泉池依山而建,用天然的岩石砌成,池水清澈,白色的雾气缭绕,宛如仙境。 “哇!爽!” 杜飞第一个跳进了池子里,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住身体,让他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大喊。杨乐也紧随其后,笑着和他打起了水仗。 十五岁的少年,身体正处在最蓬勃的生长期,像一株株卯足了劲向上窜的白杨树。他们很快就脱掉了身上那件碍事的、湿漉漉的浴袍,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,在宽大的温泉池里嬉戏打闹。 杨毅和杜远航则选择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,将身体靠在温润的池壁上,任由温泉水浸泡着他们略感疲惫的身体。他们没有参与孩子们的打闹,只是面带微笑地,看着不远处那两具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影。 阳光透过缭绕的雾气,柔和地洒在少年们的身上。 十五岁的杨乐,身形修长,骨架已经拉开,但肌肉线条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瘦,皮肤白皙,在水光的映照下,像一块温润的玉。他的笑容阳光灿烂,在追逐杜飞时,平坦的小腹上还没有明显的肌肉块垒,但充满了青春的紧致与弹性。 同样十五岁的杜飞,身体发育则显得更早一些。他的个头虽然比杨乐稍矮一点,但骨架更显敦实,肩膀也更宽。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,手臂上已经隐约能看到少年人特有的、流畅的肌肉线条。 他们无忧无虑地笑着、闹着,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。湿透的内裤,紧紧地贴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上,勾勒出那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、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的身体轮廓。水珠顺着他们光滑的脊背滑落,滴入池中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 眼前这一幕,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、未经雕琢的美感。 杜远航看着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他靠在池壁上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由衷地感慨道: “青春……真好啊。” 他的声音里,有羡慕,有怀念,也有一种属于中年男人的、对时光流逝的淡淡怅惘。 杨毅闻言,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。他的目光,温柔地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。看着杨乐那张褪去了几分稚气、却依旧纯真的笑脸,他心中因为考试成绩而产生的那些焦虑,似乎也都被这温热的泉水所融化了。 是啊,青春真好。 好到让人嫉妒。 “想当年,我们十五岁的时候,还在哪儿玩泥巴呢。”杨毅笑着说。 “可不是嘛。”杜远航也笑了,“哪有现在孩子这条件。不过话说回来,老杨,你看他们俩,精力旺盛得跟两头小牛犊似的。真不知道我们到了这个年纪,还能不能有这劲头。” “你就别想了。”杨毅打趣道,“我们啊,就安安心心在这泡着吧,这才是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享受。” 两个父亲相视一笑,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,也带着几分释然。他们不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靠着,像两个疲惫的旅人,在途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憩的驿站。 不远处,是他们充满希望的未来——那两个正在水中嬉戏的少年。 而他们自己,则沉浸在温泉的暖意和对过往青春的追忆之中。 短暂的沉默后,杜远航似乎被眼前这幅充满活力的青春画面触动了心弦。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靠在池壁上,目光悠远地看着远方的山峦,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。 “说起来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因为水汽的氤氲而显得有些低沉和模糊,“看到他们俩,就想起我十五六岁的时候。那会儿,可比他们野多了。” 杨毅闻言,也来了兴致,笑着问道:“哦?杜总年轻时,还有什么英雄事迹?” “英雄事迹谈不上,混账事倒是一大堆。”杜远航自嘲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洒脱,“那时候,家里管得严,越管就越想往外跑。逃课、翻墙、去录像厅看那些不让看的片子,什么事都干过。” 他用一种轻松诙谐的口吻,讲述着那些早已泛黄的青春往事。杨毅认真地听着,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。这些故事,虽然背景不同,但那份属于少年人的、对世界的好奇和对规则的叛逆,却是共通的。 聊着聊着,杜远航的话锋,在不经意间,开始转向一个更私密、也更微妙的方向。 “我记得,那时候我们班上,也有个小子,长得白白净净的,跟你们家乐乐似的,成绩特别好,人也乖。”杜远航的目光,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和杜飞打闹的杨乐。 “哦?”杨毅应了一声,等待着他的下文。 “那时候,大家不都情窦初开嘛,班上的男生女生,私底下偷偷摸摸的,传纸条,搞小团体。”杜远航顿了顿,拿起一块湿毛巾,擦了把脸,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眼神中一闪而过的、复杂的光芒。 他继续说道:“可我那时候,就觉得……有点不一样。” “怎么不一样?”杨毅好奇地问。 “我对班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,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。”杜远航的声音压低了几分,像是在分享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,“我反倒是……就喜欢跟那个白净小子待在一起。喜欢看他打篮球的样子,喜欢闻他刚洗完头、头发上那股洗发水的味道。甚至……在他身边,心跳都会莫名其妙地加速。” 他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,端起放在池边的茶杯,喝了一口水,同时用余光,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毅的反应。 这是一个极其高明的试探。 他将自己真实的过往,包裹在“青春期懵懂”这件安全的外衣之下。这番话,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直男对少年时代同性友谊的纯真回忆,也可以被理解为……一次含蓄的、对自我身份的暗示。 杨毅的脸上,看不出太大的波澜。他只是静静地听着,眼神中带着几分思索。对于杜远航这番“出格”的言论,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或不适。 这细微的平静,被杜远航精准地捕捉到了。 他知道,他可以再往前走一步。 “后来啊,”杜远航放下茶杯,苦笑了一下,“我自己也觉得不对劲。那时候哪懂这些啊,就觉得自己是个怪物。后来长大了,结了婚,生了孩子,每天忙着生意,忙着生活,就把这些事,都压在心底了。时间久了,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,早就‘正常’了。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目光再次投向那两个在水中嬉闹的少年,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。 “可今天,看到他们俩这么好,这么……干净。我这心里,又翻江倒海起来了。”他看着杨毅,眼神真诚而又带着一丝探寻,“老杨,你说,人这一辈子,是不是总有些事,是藏在心里,不能对老婆说,不能对孩子说,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说的?” 这句话,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悄无声息地,插进了杨毅内心那扇尘封已久、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密室之门。 杨毅沉默了。 他没有回答“是”或者“不是”。 他只是拿起池边的另一杯茶,递给了杜远航,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,与他轻轻地碰了一下。 “喝茶。”他低声说道。 这个动作,胜过了千言万语。 杜远航看着杨毅那双深邃的、隐藏着同样故事的眼睛,笑了。 他知道,他找到了自己的同类。 在缭绕的、暧昧的雾气之中,两个中年男人,完成了一场无声的、心照不宣的身份确认。一场心怀鬼胎的友谊,在这一刻,才算真正地,奠定了它最坚实、也最黑暗的基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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